当摩天轮的彩灯在夜色中旋转,当火车轰鸣的声响穿透梦境,米格尔·戈麦斯的《壮游》便在这虚实交织的裂缝中缓缓展开。这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旅行叙事,而是一场关于逃离与追寻的精神漫游——1918年的亚洲殖民地图上,英国官员爱德华的足迹从仰光蔓延至重庆,未婚妻莫莉的执拗追逐则让这场单向逃亡变成双向的镜像寓言。
园游会的喧闹与火车的孤寂构成电影最初的隐喻。人力摩天轮的循环往复与钢铁列车的线性前进,恰如主角困在历史洪流与当下欢愉间的两难。爱德华戴着斗笠混入日本虚无僧队伍时,老僧的禅语「影子的意义在于显露」成为点睛之笔——这个逃避婚姻的殖民者,何尝不是大英帝国黄昏里一个仓皇的剪影?而莫莉在四川竹林临终前聆听异国歌谣的场景,则让这场追逐突然有了诗意的重量。
影片对毛姆游记《客厅里的绅士》的改编堪称妙笔。原著中圆满的婚姻结局被替换为双向的迷失:爱德华沉睡在落叶间,莫莉消散于竹影中。这种留白恰似东方绘画的余韵,让殖民叙事褪去了西方中心主义的色彩。当镜头掠过当代重庆轻轨与日本游船,过去与现在的时空被并置,观众突然意识到:我们何尝不是在重复着某种现代性壮游?
特别耐人寻味的是电影对「观看」的思考。平移镜头始终保持着克制的距离,既拒绝沦为异域风情的消费,又避免陷入历史说教的窠臼。当莫莉见证传教士对乐山大佛的震撼时,当爱德华在缅甸集市被人群淹没时,摄影机捕捉到的不仅是故事,更是观看本身的困境——就像毛姆在游记中的自省:「这就是仰光?」
在全球化已成常态的今天,《壮游》提供的不仅是怀旧。那些穿插其间的当代市井画面——曼谷的夜市、上海的弄堂、马尼拉的街头戏班——构成了一面多棱镜。殖民时代的个人史诗与后殖民时代的集体记忆在此碰撞,最终指向更本质的诘问:当旅行变成消费,当异域成为标签,我们是否也困在某种无形的摩天轮里,重复着爱德华式的逃避与莫莉式的执念?
影片结尾处,落叶覆盖沉睡者的镜头与开场的旋转飞轮形成闭环。这种轮回感或许正是导演的深意:真正的壮游从来不在远方,而在破除执念的瞬间。当莫莉松开紧握的婚约,当爱德华放下殖民者的傲慢,那些穿越百年依然鲜活的竹林、佛寺与市声,才终于向他们——也向我们——展露出超越时空的本来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