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六年寒冬的马场町刑场,十四声枪响划破寂静。陈华、陈南昌、吴声达等十四名政治犯的生命,永远定格在那个肃杀的清晨。这些被冠以"绿岛狱中组织案"罪名的灵魂,最终长眠于六张犁的乱葬岗——那里埋葬着太多无人认领的白色恐怖受难者。
时光流转至一九九八年,台北市政府将马场町、六张犁等地正名为白色恐怖纪念遗址。同年屏东安和医院的保温箱里,一个新生婴儿正度过人生第一个夏季,谁也不会想到,二十四年后这个生命会与那段黑暗历史产生深刻共鸣。
二〇二二年双十节后,我穿梭在台大椰林大道与高悬的青天白日旗之间,南下参加高雄电影节。《流麻沟十五号》与《无法离开的人》两部作品像两记重拳,让我陷入长久的失语。那些同龄人对历史的茫然,更让我意识到书写这段记忆的紧迫。
绿岛东北角的流麻沟,曾是岛上最重要的水源。围绕它建立的"新生训导处",却是无数政治犯的炼狱。"公馆村流麻沟十五号"这个特殊的集体户籍,记录了三千多名"思想犯"被迫与家人分离的岁月。他们中有外省人、本省人、原住民,有人再也没能离开这座岛。
一九四九年《惩治叛乱条例》通过后,国防部保密局(前身为军统局)制造的冤案层出不穷。电影《流麻沟十五号》通过三位女性政治犯的故事,揭开那段血腥历史:护理师严水霞因阅读进步书籍获罪,女学生余杏惠只因绘制海报就被牵连,舞蹈家陈萍为保护妹妹而身陷囹圄。
一九五三年的"一人一事良心救国运动"成为血腥导火索。当局强迫政治犯写血书、刺政治标语,虚构的"绿岛再叛乱案"最终导致十四人未经正当程序就被枪决。现实中,高木荣藏在菜圃的唯物辩证法笔记,成为"意图叛乱"的"铁证"。
六张犁乱葬岗至今仍令人心碎。饰演严水霞的徐丽雯在开拍前曾到访此地,一只引领她的蝴蝶停在无名冢前——这成为电影中重要的隐喻:死难者的思想从未真正消亡。
陈芯宜导演的VR作品《无法离开的人》同样震撼。观众通过老政治犯坤伯的视角,重回一九五〇年代的绿岛,见证难友阿青遭受的酷刑,以及那封永远无法送达的情书。
这些作品让我想起高三那年遇见史明的场景。一对年轻夫妻请他拥抱新生儿,说要让孩子记住台湾的历史。那一刻我忽然明白,记忆的传承就是对抗遗忘最有力的武器。
在父亲去世周年的雨夜,我终于提笔写下这些文字。母亲谈及家族历史时的沉默,更让我意识到:那些未能言说的创伤,正等待我们这一代人去发掘和疗愈。就像流麻沟的溪水终将汇入大海,这些记忆也必将在时间的长河中生生不息。
回程火车上,灭火器的《无名英雄》在耳边响起:"我来自一座海上的岛屿/岛上住着我勇敢的母亲..."这歌声仿佛为所有经历过那个年代的台湾女性,写下最动人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