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瑟夫·康拉德在《黑暗之心》中写道:「生命的荒谬就是莫名的安排,仅仅出于残酷的逻辑与徒劳的目的。」这句话像一记重锤,恰好击中了南·戈尔丁(Nan Goldin)摄影作品的灵魂——那些凝固在胶片上的欢愉与伤痛,都是对生命荒诞本质最赤裸的呈现。
在波士顿艺术学院那段迷茫岁月里,我曾在图书馆泛黄的摄影教材中与戈尔丁相遇。当发现这位后来被誉为「私摄影教母」的艺术家,竟与我同校且同样经历过辍学挣扎时,某种隐秘的共鸣在心底震颤。这种共鸣后来在纽约MoMA的展厅里化作震撼——教科书里扁平化的复制品,远不及原作中那些带着体温的视觉暴击。那些过度饱和的色彩、粗暴的闪光灯痕迹、恋人纠缠的肢体,都在质问着摄影的本质:这究竟是即兴抓拍的真相,还是精心编排的谎言?
关于戈尔丁作品的争议始终围绕着一个核心命题:摄影能否抵达绝对真实?现代主义者坚信相机是「真理之镜」,而后现代理论则撕碎了这种天真幻想。当我们凝视《性依赖的叙事曲》里吸毒者涣散的瞳孔,或《被殴打后的自拍》中淤青的面颊时,所谓的「真实」至少包含五重维度:被摄对象的存在痕迹、拍摄者的自我暴露、底层生活的私密切片、刻意保留的业余质感,以及最重要的——创作者近乎偏执的诚实意图。
纪录片《所有的美丽与血泪》揭开了更深的伤口。戈尔丁带领 activists 对抗赛克勒制药帝国的段落固然精彩,但真正刺穿人心的,是她谈及姐姐芭芭拉时的突然沉默。这个因性向被父母送进精神病院的女孩,最终以自杀完成对世界的控诉。「他们拒绝看见真实」——这句哽咽的指控,恰是戈尔丁所有创作的注脚。当她拍摄艾滋病人的溃烂伤口、变性朋友的激素针剂、夜店厕所里的吸毒现场时,本质上都是在进行一场视觉启蒙运动,逼迫「正常世界」直视被刻意遮蔽的伤痕。
这种创作动机彻底重构了我对「摆拍争议」的理解。戈尔丁确实会精心设计展览动线,就像她在抗议中策划「血钞飘落」的行为艺术。但形式从来不是目的,而是让真实被看见的必经之路。那些看似随意的快照,实则是用构图、色彩、并置关系打造的视觉陷阱,只为让观者无法移开视线。当她在80年代艾滋病危机中坚持拍摄濒死的朋友们,这些影像便超越了记录功能,成为抵抗遗忘的视觉纪念碑。
最残酷的悖论在于:摄影同时实现了见证与消逝。戈尔丁镜头里那些鲜活的身体,如今大多已化为骨灰。但正是这种「在场即缺席」的张力,让她的作品获得某种幽灵般的生命力。当我们站在展墙前,与三十年前的情欲、暴力、绝望对视时,突然明白她说的「美丽与血泪」本是一体——就像闪光灯亮起的刹那,最耀眼的强光总会投下最浓重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