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亚文化语境中,「性」始终是个讳莫如深的话题。人们习惯用戏谑掩饰尴尬,以沉默代替探讨。而艺术恰恰成为最坦率的表达载体,当禁忌成为创作母题,往往能撕裂虚伪的道德面纱,暴露出最尖锐的社会病灶。大岛渚的《爱的亡灵》正是这样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在情慾纠缠的肌理下,剖开封建社会的溃烂创口。
这部荣获坎城最佳导演奖的经典之作,即将以4K修复版形式首登台湾银幕。影片改编自明治时期真实命案,讲述车夫仪三郎被妻子阿石与情夫丰次合谋杀害的悲剧。但大岛渚的镜头从不满足于猎奇,他用冷暖色调的强烈对撞构筑出生死两界——生者所在的村庄笼罩在暖黄光晕里,而仪三郎游荡的幽冥世界则浸透青蓝寒意。这种视觉隐喻贯穿全片,连旋转的车轮都将光影切割成善恶交织的碎片。
影片开场的车轮特写堪称神来之笔。转动的辐条将阳光绞碎成明暗交错的漩涡,恰似人性中永远无法泾渭分明的光与暗。当阿石在传统母职与情慾觉醒间挣扎时,这种矛盾达到极致——她既能狠心摀住耳朵无视哭闹的幼子,又甘愿让年轻情夫割去阴毛以示臣服。大岛渚在此埋设了惊人的符号学密码:井口象征的女性生殖器,既是生命的起源,也成为暴力的终点;被抛入井中的不仅是尸体,更是整个男权社会对女性身体的掌控。
与《感官世界》互为镜像的姐妹作中,性爱从来不只是情慾宣泄。当明治维新的新风尚未吹进封闭山村,阿石与丰次的偷情本质上是对封建桎梏的反叛。尤其讽刺的是,声称「新时代来临」的巡查依旧用刑求逼供,而村民们对东京的向往,不过是对进步幻觉的集体癔症。在柴火明灭间杀夫的夜晚,两个「罪人」反而在生死边缘淬炼出纯粹的爱,这种悖论式的浪漫,恰是导演对世俗道德最辛辣的嘲讽。
武满彻的配乐为影片注入诡谲灵魂。弦乐时而如泣如诉,时而化作尖锐的耳鸣,将观众拖入那个蒸汽与冤魂共舞的异色世界。当仪三郎的亡魂每日重复生前轨迹,当阿石在疯癫与清醒间游走,大岛渚实际上构建了一个情慾版的《等待戈多》——所有挣扎最终都陷入宿命的轮回,就像永不停歇的车轮,碾过每一个试图冲破牢笼的灵魂。
在当代重新审视这部45年前的杰作,会发现其先锋性丝毫未褪。当镜头直白记录阴毛被剃下的特写时,观众震撼的不仅是画面本身,更是被解构的性别权力关系。那些被井口吞噬的,何止是一个车夫的生命?更是整个时代对人性本真的绞杀。或许正如大岛渚所有惊世骇俗的作品所揭示的:有罪的从来不是情慾,而是将情慾污名化的社会机制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