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杀戮成为荣耀:《杀人一举》中的加害者叙事与历史荒诞

2025-07-08 08:33:56

当镜头缓缓推进安华·刚果那张布满皱纹的脸时,观众能清晰看见他眼中闪烁的复杂光芒——那是一种混合着骄傲、困惑与隐约不安的奇异神情。这部名为《杀人一举》的纪录片以惊人的直白方式,记录下这位前印尼刽子手重演1965年大屠杀场景的全过程。但真正令人毛骨悚然的并非血腥场面本身,而是加害者在重现暴行时表现出的戏剧化姿态与娱乐化倾向

影片开场极具冲击力:霓虹闪烁的现代雅加达夜景下,极限运动选手骑着自行车从高空坡道俯冲而下,金属撞击声与历史字幕交替出现。导演约书亚·欧本海默刻意将大屠杀的沉重历史与都市娱乐景观并置,这种超现实的处理手法恰恰暗合了印尼社会的某种荒诞现实——在资本狂欢的表象下,数十万人的死亡记忆被系统性地消音与娱乐化。

安华在镜头前的表现堪称一场行为艺术。他时而模仿西部片英雄持枪的姿势,时而像黑帮电影教父般叼着雪茄,甚至会在描述完用铁丝勒死受害者的细节后突然跳起恰恰舞。这种将暴力审美化的倾向,暴露出加害者试图通过流行文化符号来重构记忆的心理机制。当他说"用音乐、舞蹈和大麻来忘记过去"时,我们看到的不仅是个体的逃避,更是整个权力体系对历史真相的系统性遮蔽。

值得注意的是,影片捕捉到许多耐人寻味的细节。在某个场景中,安华带着摄制组参观他当年行刑的屋顶,阳光明媚的背景下,他兴致勃勃地演示各种杀人技巧,就像在讲解某种体育运动。而当镜头转向他家中陈列的奖杯与合影时,我们会发现这些纪念品与普通退休老人的收藏别无二致——暴行实施者的日常生活与常人无异,这才是最令人不安的真相

影片中段插入的史料画面与当代印尼政治人物的发言形成尖锐对比。当现任副总统在公开演讲中将当年的行刑队美化为"自由之人"时,台下爆发的掌声与笑声令人不寒而栗。导演巧妙地将这段演讲与交通广播并置,暗示在印尼现行体制下,国家暴力与交通规则同样被视为理所当然的社会规范。

安华的心理变化轨迹构成影片最核心的叙事线索。从最初的洋洋自得,到重演暴行时的生理不适,再到最后面对空房间时的突然崩溃,这个自诩为"快乐的人"的刽子手,终究无法完全逃避良知的反噬。当他蜷缩在角落干呕时,观众得以窥见权力叙事与个体良知间的永恒角力。这种崩溃不是来自外部的审判,而是记忆本身携带的伦理重量终于压垮了精心构筑的心理防线。

影片对印尼社会现状的呈现同样发人深省。在某个市集场景中,小贩们笑嘻嘻地讨论着哪种杀人方式更"人道";电视里播放着将大屠杀改编成歌舞剧的选秀节目;书店最显眼位置摆放着为刽子手歌功颂德的传记。这种集体性的历史健忘症,比个别暴行更深刻地展现了极权统治的遗毒

特别值得玩味的是影片的元电影特质。安华不仅重演暴力,更热衷于设计镜头角度、挑选服装道具,甚至指导其他"演员"的表演。这种将暴行电影化的尝试,暴露出权力如何通过影像叙事来重塑集体记忆。当他说"要拍得像约翰·韦恩的电影那样帅气"时,我们看到的是一种经过好莱坞滤镜美化的暴力美学。

影片后半段出现了几个极具象征意义的场景:安华穿着染血的白西装在田间游荡,像幽灵般穿梭在现代化商场,最后在空荡的放映室里独自颤抖。这些超现实画面构成了对印尼社会记忆创伤的绝妙隐喻——被刻意遗忘的历史终将以各种扭曲的形式重返现实

与常见的人权纪录片不同,《杀人一举》没有采用控诉式的旁白或煽情的受害者访谈。导演选择让加害者成为叙事主体,这种反常规的处理反而产生了更强大的批判力量。当安华对着镜头说"我们当时就像在演电影"时,影片实际上揭示了极权统治的核心逻辑——暴力需要被赋予某种戏剧化的崇高感,才能让执行者摆脱道德负担

影片结尾处,安华带着孙子参观纪念公园。在孩子天真的提问面前,这位曾经的刽子手突然语塞。这个充满张力的瞬间暗示着:当暴力记忆进入代际传递时,精心构筑的历史谎言终将面临被拆穿的危险。公园里那些光鲜的纪念碑与安华眼中闪过的惶恐形成鲜明对比,展现出官方叙事与个体记忆间难以调和的裂缝。

《杀人一举》最震撼之处在于它呈现了记忆政治的复杂肌理。在印尼这样的后极权社会,历史不仅是过去事件的记录,更是当下权力关系的映射。影片中那些荒诞而真实的场景——将大屠杀改编成电视剧的制片人、为刽子手颁发荣誉的政府官员、把刑场变成网红打卡点的年轻人——共同构成了一幅记忆被系统性扭曲的社会图景。

这部纪录片最终提出的问题远比它回答的更多:当国家暴力被包装成爱国行为,当加害者被塑造成民族英雄,一个社会要如何开始面对真相?安华个人的心理崩溃或许暗示着某种可能性:再完美的权力叙事也难敌记忆本身的伦理重量。在影片最后一个长镜头里,空荡的走廊尽头,一扇门缓缓关闭,但门缝中透出的光却久久不灭——这或许正是导演留给观众的微弱希望:被刻意遮蔽的历史,终将以某种方式重现光芒。

从电影语言的角度看,《杀人一举》采用了大量反常规的叙事策略。导演拒绝使用传统纪录片中常见的历史资料镜头或专家访谈,而是让观众直接面对加害者的自白与表演。这种"展示而非讲述"的手法产生了惊人的在场感,使观众成为历史记忆重构过程的直接见证者。

影片的声音设计同样值得称道。欢快的恰恰舞曲与铁丝勒紧的声响交替出现,街头喧闹与安华的独白相互交织,构成了一曲记忆与遗忘的交响乐。特别值得注意的是那些突然插入的静默时刻——当安华停止表演,当音乐骤然消失,观众得以在喧嚣的暴力展示中听见良知微弱的回声。

《杀人一举》最终超越了单纯的历史记录,成为一部关于记忆政治的哲学思考。它向我们展示:当暴行被娱乐化,当历史被商业化,当记忆被政治化,人性的底线将如何在权力的重压下扭曲变形。而安华这个复杂矛盾的主角形象,则成为所有后极权社会中集体记忆困境的绝佳隐喻——在官方叙事与个人良知的拉锯中,没有人能真正逃脱历史的审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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