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尚未穿透厚重的辐射云层，潘菲德心情机的电流脉冲已经抢先一步唤醒了瑞克·狄卡德。这种被电流强制唤醒的体验总让他猝不及防，就像有人用冰水浇在沉睡的神经上。他揉着太阳穴起身，五彩条纹睡衣在昏暗的卧室里显得格外刺眼。身旁的妻子伊兰像具尸体般躺着，只有微微颤动的睫毛证明她还活着。
"你的唤醒强度调太低了。"瑞克伸手去够她床头的心情机控制面板，"如果调到C档，那种愉悦感能让你跳着起床——"
"别碰我的机器。"伊兰突然睁开的灰色眼睛像两枚生锈的硬币，"我他妈不想醒。"她的声音像是从生锈的管道里挤出来的。这个早晨和过去三百个早晨没什么不同，始于电流，陷于争吵，终于妥协。
瑞克的手指悬在控制面板上方。他本可以按下"专业工作模式"开始新的一天，但此刻某种更原始的冲动支配着他。仿生人猎人的职业习惯让他先评估风险：如果选择"愤怒强化"，伊兰必定会同步调高她的情绪参数；若选择"愉悦共享"，又显得太过软弱。最终他叹了口气，像放下武器般收回手指。
伊兰突然坐起身，睡衣领口滑落露出锁骨处的辐射斑。"知道昨晚我听见什么了吗？"她的手指划过虚空，"整栋楼的回声。不是电视声，不是吵架声，是纯粹的空洞。就像我们花大价钱买的这只电动羊——"她指向天花板，"表面在吃草，内里全是电路。"
瑞克想起上周退休的老同事戴夫。最后一次见面时，戴夫的眼睛已经浑浊得像磨砂玻璃，却坚持说自己能看见火星的运河。辐射病最擅长这种温柔的残酷，先腐蚀判断力，再吞噬记忆，最后把人格拆解成支离破碎的零件。
"我设置了'绝望体验'程序。"伊兰的指甲抠进控制面板缝隙，"每月两次，每次三小时。之后会自动切换到'虚假希望'模式。"她露出胜利般的微笑，仿佛在说：看，连崩溃都能精准预约。
电视突然自动启动，友善巴斯特那张经过二十次整容的脸挤满屏幕。"今日辐射指数突破900大关！建议市民..."瑞克条件反射地摸向腰间的辐射检测器，这个动作和他检查枪械的动作一样熟练。在退休前，戴夫总说这玩意比老婆还可靠——至少检测器不会说谎。
当伊兰终于妥协调至"夫唱妇随"模式时，瑞克注意到她手腕内侧的注射痕迹。去年开始流行的"情绪鸡尾酒"，据说能让人同时体验悲伤与狂喜。他想起上周处理的仿生人案件，那个Nexus-6型号在报废前也露出过类似的表情——人类和机器的界限，有时候不过是几微米的硅胶与电路。
屋顶的电动羊仍在机械地咀嚼根本不存在的草料。瑞克蹲下来检查它的皮毛接缝处，那里藏着警用级的追踪芯片。这只价值他半年赏金的道具，此刻正用玻璃眼珠倒映着铅灰色的天空。远处，移民飞船的尾焰像是指甲在视网膜上抓出的血痕。
"今天要处理几个？"伊兰的声音从背后飘来，她已经切换成"体贴主妇"模式，手里端着合成咖啡。瑞克没有回答，只是摸了摸羊耳朵里的备用弹夹。在这个真假难辨的世界里，连情绪都是可调节的参数。他最后看了眼羊脖子上刻的序列号——和大多数仿生人一样，这串数字比它的"生命"更真实。
去警局的路上，瑞克习惯性避开那些过于明亮的橱窗。三个月前，某个Nexus-6型号就是利用镜面反射完成反杀的。路过第五大道的全息广告牌时，"移民或退化"的标语正循环播放着火星殖民地的合成影像。那些过于翠绿的植被和过于湛蓝的天空，简直是对地球最恶毒的嘲讽。
警局前台的机器人用37种语言说着"祝您有愉快的一天"，而人类警员们正忙着给情绪调节器充电。瑞克的搭档加菲叼着尼古丁贴片，含混不清地说："新案子，歌剧院发现三个Nexus-6，正在排练《蝴蝶夫人》。"他顿了顿，"他们以为自己真是意大利来的歌剧演员。"
瑞克调整着腕表式情绪调节器，在"专业冷静"和"适度共情"之间找到了某个微妙的位置。猎杀仿生人最讽刺之处在于：你必须足够像人才能理解他们，又必须足够不像人才能销毁他们。电梯下行的三十秒里，他想起伊兰今早的话——或许他们才是被困在躯壳里的仿生人，靠着电流和药剂维持着名为"人性"的幻觉。
歌剧院昏暗的后台，三个仿生人演员正在分享一瓶合成威士忌。看到瑞克时，饰演平克顿的那个露出解脱般的微笑："我就说第三幕的警察制服太逼真了。"他的意大利口音完美得令人心碎，就像电动羊咀嚼青草的动作，或者伊兰假装爱他时的眼神。
当瑞克举起标配的激光手枪时，蝴蝶夫人突然开始咏叹调。在普契尼的旋律中，他想起心情机说明书上的警告："长期使用情绪调节可能导致现实感模糊"。枪声响起时，他分不清耳中的嗡鸣是来自武器后坐力，还是自己某根神经元的崩溃。
回程的飞车上，瑞克破天荒地关掉了情绪调节器。让那些原始的、未经处理的感受洪水般涌来：伊兰锁骨上的辐射斑，电动羊空洞的玻璃眼珠，仿生人演员倒地时扬起的金色粉末。挡风玻璃外，夕阳正把辐射云层染成病态的橘红色，像极了戴夫退休前描述的火星天空。
在家门口，他听见伊兰的心情机正播放着《友善巴斯特》的罐头笑声。瑞克站了很久，直到电子羊的定时叫声提醒他该充电了。在这个所有真实都在消逝的世界里，或许只有充电提示音才是诚实的——提醒着他们这些"真人"也不过是插着电的造物，在辐射尘中徒劳地模仿着旧日的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