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在1932年写下的诗句「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与其说是晚年得子的舐犊情深,不如说是这位文化战士对传统父子关系的深刻叩问。当三岁的海婴在书房外嬉戏时,这位以笔为刀的思想者正在解构一个延续千年的伦理命题——父亲究竟应该以何种姿态存在?
在儒家文化构筑的伦理体系中,「父为子纲」的教条如同不可撼动的基石。孔子庭训中「不学诗,无以言」的威严,贾政对宝玉「孽障」的呵斥,都在演绎着同一种父亲模板:他们必须如同庙堂里的神像,既要有令人敬畏的肃穆,又得保持若即若离的疏离。这种刻意制造的距离感,本质上是对自然亲情的系统性压抑,以至于「君子抱孙不抱子」竟成为值得标榜的美德。
1919年《新青年》上那篇《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不啻为一场伦理地震。鲁迅将父亲定义为「进化链条上的中间物」,主张其终极使命应是做子女的垫脚石而非绊脚石。这种颠覆性的认知,实则暗合了现代性对传统最彻底的解构——当「君君臣臣」的旧秩序崩塌,附着其上的「父父子子」又该如何自处?
耐人寻味的是,这场伦理革命在两岸走向了殊途同归的困境。大陆文革期间,「老子英雄儿好汉」的血统论将家庭异化为政治单元;台湾解严后,民主化浪潮则使父权遭遇釜底抽薪式的瓦解。侯孝贤《悲情城市》里失语的祖父与暴戾的黑道父亲,杨德昌《牯岭街少年》中被白色恐怖击垮的公职人员,共同勾勒出父亲形象在现代化进程中的双重困境——他们既无法延续传统权威,又难以建立新型认同。
李安《推手》中的文化冲突更具隐喻色彩。当郎雄饰演的老父亲困惑于美式民主教育「没大没小」的亲子模式时,实际上触碰了现代性最尖锐的矛盾:在个人主义至上的语境里,任何形式的权威都面临合法性质疑。这种困境在消费主义时代被无限放大,当社会集体崇拜「永葆青春」的神话,父亲角色自然沦为需要被祛魅的过时符号。
陈映真文学世界中的父亲形象提供了另一种可能。《赵南栋》里那个提着矮榕盆栽出狱的老革命者,以其「严而不厉,温而不弱」的特质,重构了理想父亲的范本。这种既保持精神高度又不失人性温度的形象,恰如卡缪《鼠疫》中的李尔医生,在冷漠表象下蕴藏着普世关怀。可惜这类「大丈夫式父亲」在当代影像中已成绝响,取而代之的是《饮食男女》中那个在传统与欲望间挣扎的鳏夫。
当台湾社会将「去权威化」等同于进步必然,或许忽略了鲁迅命题的深层启示:没有堤坝的河流终将泛滥成灾。2006年红衫军运动中涌动着的教育焦虑,本质上正是对父亲缺位的集体无意识抗议。这种焦虑在数码时代愈发凸显——当算法开始替代父亲履行教化职能,人类是否正在制造新一轮的伦理危机?
回望鲁迅那个未竟之问,答案或许藏在他未曾言明的潜台词里:做父亲首先需要的是重建自身的精神主体性。就像《夜行货车》中最终觉醒的詹亦宏,唯有挣脱历史幽灵的纠缠,才可能为下一代开辟真正的未来。在这个意义上,当代父亲最紧迫的功课,或许不是学习育儿技巧,而是找回那颗既能横眉冷对不公,又愿俯首滋养新芽的赤子之心。
百年激荡带给我们一个吊诡的启示:当社会忙着解构各种形式的父权时,往往连带着摧毁了父亲应有的精神高度。而今在亲子关系日益扁平化的时代,重新审视鲁迅的命题,或许能帮助我们找回那些被误当作洗澡水倒掉的婴儿——那些关于责任、关于传承、关于在变革时代如何保持精神连贯性的永恒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