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暮色笼罩法国南部小镇的葡萄园,空气中飘散着发酵的甜涩气息,一部名为《在谎言里相爱》的电影正以同样复杂的滋味叩击着观众的心门。这部改编自菲利普·贝松半自传小说的作品,像一瓶窖藏多年的红酒,在2023年接连亮相旧金山国际同志影展、葡萄牙酷儿影展和台湾国际酷儿影展后,终于向世人展示它醇厚而苦涩的滋味。
故事始于一个文学式的巧合:功成名就的小说家史帝芬回到阔别数十年的故乡,却在商务场合遇见少年恋人汤玛斯的儿子卢卡斯。这个看似偶然的相遇,实则是命运精心设计的重逢。两条时光之河在此交汇——1984年法国乡村那个蝉鸣喧嚣的夏天,与当下这个带着葡萄酒香气的黄昏,共同编织出一段关于隐瞒、愧疚与救赎的叙事。
导演奥利维·贝庸采用双线叙事的手法,让镜头在1984与当下之间优雅切换。年轻时的史帝芬与汤玛斯在麦田里追逐的剪影,与如今史帝芬凝视卢卡斯时颤抖的指尖形成奇妙共振。饰演汤玛斯的Julien De Saint Jean贡献了令人心碎的表演,他阳刚外表下那双小鹿般惊惶的眼睛,完美诠释了那个年代同性恋者特有的矛盾气质——渴望被爱又恐惧被识破的撕裂感,就像他总在亲吻后突然推开史帝芬的双手。
电影最残酷的隐喻藏在汤玛斯的职业设定里。这个终其一生都在酿造葡萄酒的庄园继承人,却始终无法让自己真实的情感如同葡萄汁般自然发酵。当他机械地重复着"温度必须控制在28度"的酿酒准则时,何尝不是在暗示那个将自我囚禁在道德标准里的灵魂?相比之下,成为作家的史帝芬幸运得多,文字成为他隐秘的宣泄口,那些以"汤玛斯"为名的小说角色,既是密码也是墓碑。
卢卡斯这个角色的出现,让故事超越了单纯的怀旧伤感。当这个成长于新世纪的年轻人困惑地询问:"为什么你们当年不能像现在这样公开相爱?"时,影院里的观众都能感受到时代洪流带来的钝痛。特别动人的是卢卡斯阅读父亲珍藏的史蒂芬小说时,书页上那些被反复摩挲的段落形成的油渍,这种无声胜有声的细节处理,胜过千言万语的表白。
影片的视觉语言充满文学性暗示。反复出现的葡萄压榨机特写,既是情欲的隐喻,也暗示着主角们被传统价值观挤压的生存状态;而汤玛斯总在黎明时分偷偷溜进史蒂芬房间的设定,让他们的爱情永远停留在见不得光的晨昏交界处。最令人心碎的莫过于那场未完成的旅行——两人计划去看海的约定,最终化作卢卡斯撒入地中海的一把骨灰。
与《燃烧女子的画像》的炽烈决绝不同,《在谎言里相爱》更接近《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那种绵长的隐痛。导演刻意避免戏剧化的冲突,就连汤玛斯的自杀都处理得极为克制——观众只看到卢卡斯突然僵直的背影,和远处惊飞的鸟群。这种留白反而让哀伤有了更持久的余韵,就像片中那瓶1984年的陈酿,初尝是青春的爱欲芬芳,回味却是时代强加给个体的苦涩。
当故事走向尾声,史蒂芬在文学讲座上终于承认"那个男孩真实存在"时,观众才惊觉这个看似平淡的故事实则完成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时空对话。年轻时的史蒂芬曾愤怒地质问汤玛斯:"你连承认爱我的勇气都没有吗?"而三十年后,这份勇气终于以最温柔的方式得到了回应——不是大声宣告,而是在文字里让真相自然流淌。
值得一提的是,影片对法国乡村的呈现堪称教科书级别。金黄的麦浪与深紫的葡萄园构成天然的印象派画作,而庄园里那些斑驳的石墙与吱呀作响的木门,都成为禁锢情感的绝妙象征。配乐更是精妙,仅用一架钢琴就奏出了从少年心气到暮年回望的全部情感光谱。
在这个彩虹旗飘扬的时代回望1984,影片提出了更深刻的叩问:当社会已经准备好接受多元之爱,那些被旧时代摧毁的心灵该如何获得救赎?卢卡斯最终将父亲的信交给史蒂芬时,镜头掠过信纸上那些被泪水晕染的墨迹,这个跨越生死的和解瞬间提醒我们:有些真相虽然迟到,但永远值得被诉说。
散场时,观众席有人轻声哼起片中反复出现的《波西米亚狂想曲》——这首歌在1984年被电台列为禁曲,如今却成为纪念那个压抑年代的安魂曲。正如电影最后那个长达两分钟的空镜:汤玛斯生前最爱的葡萄园在夕阳下闪烁着琥珀色的光,既像凝固的泪水,也像终于获得自由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