帷幕拉开,七位舞者在极简的舞台上构筑着生命的迷宫。有人踮起脚尖追寻消逝的爱恋,有人用肢体重述暴力的烙印,更有人跪地忏悔试图拼凑人生的碎片。当聚光灯如命运般随机定格,每个舞者都成为自己故事里的囚徒与救赎者——这恰是亚伦·路西恩·奥文编舞作品《一个说谎,一个说爱》最震撼的隐喻:我们永远在循环往复的剧本里,既是演员又是观众。
舞台左侧那扇孤立的门,恍若《2001太空漫游》中的黑色方碑,在明灭的灯光中时隐时现。它可能是产房的门,可能是太平间的门,更可能是记忆深处某扇永远关不紧的旧木门。当舞者反复穿越这道象征阈限的通道时,整个剧场都化作人类存在困境的微缩宇宙——我们总在推开通往新阶段的门,却发现门后仍是熟悉的迷宫。
作品中那段突如其来的"变装熊"双人舞堪称神来之笔。毛绒玩具般的外表下,扮演者逐渐暴露出施虐者的本质,而舞者从亲密拥抱到惊恐退缩的转变,将亲密关系中的权力博弈具象成令人窒息的舞蹈语法。更精妙的是当熊偶说出"你就是我"的台词时,整个作品突然获得哲学纵深——我们憎恶的暴力,是否正是自身阴暗面的投射?
多语言独白段落展现了奥文对舞蹈本质的思考。当德语、法语、中文等不同语种的忏悔在空间中共振,肢体反而成为超越巴别塔的通用语。特别当一位亚裔舞者用母语哭诉时,即便听不懂词义,观众仍能从她痉挛的肩颈线条读懂那种刻骨的乡愁。这让人想起现代舞大师莫里斯·贝雅的名言:"舞蹈是用脊椎骨写作的诗歌。"
作品中段那个"人体气球"的意象令人过目难忘。舞者通过夸张的肢体语言演绎着现代人的生存图景:每次精神崩溃后的强行振作,都像给漏气的气球打补丁。当电子乐模拟出喘息声与心跳声,整个舞台变成巨型压力舱,观众甚至能感受到自己太阳穴也在随着节奏突跳。这种生理层面的共鸣,正是舞蹈相较于其他艺术形式的独特魔力。
编导对灯光与音乐的运用堪称教科书级别。当舞者唱着甜蜜情歌时,顶光突然转为血红色;当叙述到达"我原谅你了"的瞬间,所有音效戛然而止。这些暴烈的视听转换像人生的急转弯,完美复刻了现实中心跳漏拍的戏剧性时刻。尤其结尾处那个长达三分钟的静默谢幕,让掌声都显得像是对生命本身的致敬。
比起传统叙事型舞剧,这部作品更像心理治疗的动态沙盘。那些循环往复的动作编排——拾起又放下的手臂,不断重组又解散的队列,都在诉说人类最深的困境:明知徒劳仍要坚持的西西弗斯式生存。但奥文的高明之处在于,他让舞者在绝望的循环中偶尔展露微笑,就像阴雨天突然穿透云层的阳光。
现代舞史上,从尼金斯基的《春之祭》到坎宁汉的机遇编舞法,突破叙事樊篱始终是艺术家们的追求。而《一个说谎,一个说爱》创造性地将后现代拼贴手法与深刻的人文关怀结合。那些看似割裂的片段在观众潜意识中自动缝合,最终形成每个人独有的情感图谱——你的泪点可能是别人的笑点,这正是当代艺术的魅力所在。
当最后一位舞者蜷缩成胎儿姿态,舞台重归黑暗时,突然理解了这个晦涩的标题。说谎者是我们精心修饰的外壳,说爱者是我们伤痕累累的内核。整个作品就像用镁条点燃的灵魂X光片,在短暂的强光中,照见所有观众内心那个既渴望被爱又害怕受伤的矛盾自我。
相较于碧娜·鲍许将日常动作诗化的风格,奥文更擅长将抽象情感具象化。作品中那个反复出现的"整理衣领"动作,既可能是对体面的执着,也可能是勒紧脖子的前奏。这种充满张力的双重解读,让每个舞蹈语汇都像棱镜般折射出多重视角。当舞者们在终章围成圆圈相互倚靠时,突然明白:原来孤独者的相聚,本身就是一种悲壮的抵抗。
在流媒体侵蚀现场艺术的今天,《一个说谎,一个说爱》这样的作品愈发珍贵。它拒绝被镜头框限,要求观众用全身毛孔而非视网膜来接收信息。那些汗水坠地的声响,布料摩擦的震颤,甚至是舞者换气时的微喘,都构成无法数字化的剧场灵光。这或许解释了为何散场时,不少观众仍呆坐原地——我们不是在鼓掌,是在等待灵魂跟上身体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