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上海,梧桐叶影婆娑。一位身着亚麻衬衫、手执相机的意大利人漫步于街巷之间,将镜头对准石库门老建筑、树荫下摇扇闲谈的市民。路人或许未曾想到,这位专注捕捉城市呼吸的旅人,正是创作了《天堂电影院》《海上钢琴师》等银幕诗篇的导演朱塞佩·托纳多雷。此番他首次造访上海,以第27届上海国际电影节金爵奖评委会主席的身份,走进这座东方影梦交织的城市。
托纳多雷与镜头的缘分始于少年时代。年近七旬的他仍保持着摄影师的敏锐,随身携带的徕卡相机如同他的另一双眼睛。“世界在镜头中会呈现出另一种叙事逻辑”,他这样形容摄影的魔力。访谈间隙,他忽然举起相机为对话者按下快门——那一刻,他既是故事的讲述者,也是瞬间的收藏者。
在大光明电影院斑驳的光影中,托纳多雷驻足良久。这座近百年的建筑令他想起西西里岛上的老影院:红绒座椅沉淀着时光的温度,放映窗口透出的光柱里飞舞着细尘。他坦言若将来拍摄关于上海的电影,必要将城市视为“电影的摇篮”来探索:“电影院不仅是放映场所,更是梦想的孵化器。在这里,现实与幻想的边界变得模糊。”
关于电影的最初记忆发生在他六岁那年。父亲带他走进黑暗的放映厅,银幕骤然亮起,巨大的人像投射在幕布上,仿佛神话中的巨人降临。放映结束灯光亮起时,他仍怔在原地困惑:那些巨人究竟从何而来?这个疑问如同埋进土壤的种子,多年后生长出《天堂电影院》中扒着放映窗凝视光影的托托,以及那些被胶片定格的笑与泪。
时隔三十六年,《天堂电影院》仍是上海国际电影节最炙手可热的影片之一。托纳多雷将这种现象称为“温暖的谜”:“电影如同时间胶囊,封存着不同时代观众共同的情感密码。尤其令我感动的是,中国观众能跨越文化差异,与这部影片建立深刻联结。”在他看来,这种共鸣恰恰印证了电影的魔力——它让不同时空的灵魂在黑暗中相遇。
影片结尾那场长达三分钟的吻戏蒙太奇,已成为电影史上的永恒瞬间。托纳多雷透露这个构思源于真实经历:家乡的神父曾严格审查影片,将所有亲吻镜头剪下丢弃。而在艺术创作中,他让放映师阿尔弗雷多悄悄收藏这些碎片,最终拼凑成一份献给电影的情书。这个改编不仅是对电影审查制度的诗意反抗,更揭示了艺术的本质——那些被禁止的情感,往往最具生命力。
《天堂电影院》中充满了对观影百态的细腻捕捉:仰头痴望银幕的孩童,借着黑暗悄悄牵手的恋人,随着剧情起伏或叹息或欢呼的观众。这些场景源自托纳多雷的童年体验,他常在同场电影放映三四遍的过程中,将目光从银幕移向观众席:“电影与观众之间存在双向凝视。观众的反应本身就是一场即兴演出,他们的笑声、泪水甚至鼾声,都成为电影记忆的一部分。”
这种观察塑造了托纳多雷的创作哲学:“电影必须被理解才有价值。我始终追求让最广泛的观众触及故事内核,而非沉溺于自我表达。”他引用片中阿尔弗雷多的台词:“生活比电影难多了。”电影拥有精心设计的起承转合,而生活却充满无序与偶然。“但正是这种不可预测性,让生活拥有比剧本更动人的诗意。”
谈及电影音乐,托纳多雷眼中泛起特殊的光彩。与作曲家埃尼奥·莫里康内长达三十年的合作,成就了影史上一段传奇。他们的创作方式尤为独特:剧本完成后即开始配乐创作,待正式拍摄时,整个影片已拥有完整的音乐脉络。莫里康内的旋律如同隐形的叙事线,在剪辑时赋予零散画面以情感节奏。“他的音乐能直接抵达灵魂深处,这是一种无法解析的魔法。”2023年出版的对话录《写一百年再停笔》中,托纳多雷用五年时间解密了这位音乐巨匠的创作哲学。
在电影诞生130周年、中国电影120周年的特殊节点,托纳多雷对电影本质的思考愈发深刻。“技术革新改变了电影的呈现方式,但核心从未改变——电影始终是人类自我认知的镜子。”他认为当代电影人面临的真正挑战,是如何在潮流更迭中保持创作的真诚:“这面镜子必须继续映照人性的复杂,帮助我们在虚实之间更好地理解自身。”
关于未来创作,托纳多雷展现出意大利人特有的从容。就像《天堂电影院》剧本历经十一年沉淀才落笔成章,他相信值得讲述的故事需要时光酝酿。那些童年的疑问、观众席的叹息、光影间的记忆碎片,终会在某个时刻自然生长成新的叙事。而世界永远需要这样的故事——它们如同暗室里的光柱,在黑暗中织就连接心灵的银幕。
在数码技术重构视听体验的今天,托纳多雷的创作理念显得尤为珍贵。他曾在访谈中提及:“真正的电影魔法不在于炫目的特效,而在于能否让观众在离场时,带着不同于入场时的视角看待生活。”这种观念与东方美学中的“观物取象”不谋而合——艺术最终要回归对生命本质的观照。或许这正是他的作品能跨越文化藩篱的原因:那些关于成长、离别与梦想的故事,实则都在探讨人类共同的精神命题。
当谈及电影的未来形态时,托纳多雷表现出开放而冷静的态度:“新技术拓展了叙事边界,但万变不离其宗的是情感共鸣。虚拟现实再逼真,若不能触动人心,便只是技术的空壳。”他回忆起《海上钢琴师》中1900拒绝上岸的经典场景:“有限琴键能奏出无限旋律,无限琴键反而令人迷失。创作亦然,在技术狂欢中保持克制的智慧,或许才是艺术长青的秘诀。”
夜幕降临时,外滩的灯火倒映在黄浦江上。托纳多雷举起相机记录这流动的光影,镜头后的目光依然如少年般好奇。他说每个城市都有独特的视觉韵律,上海让他联想到“钢琴键盘上流淌的爵士乐”——古典与现代在时空交错中达成微妙平衡。这种平衡恰似电影艺术的本质:在现实与梦想、传统与创新之间,寻找永恒的对话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