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热浪席卷着天牛庙村的每一寸土地,龟裂的田埂像老人手背上的青筋,蜿蜒而干枯。村口的槐树耷拉着叶子,树荫稀疏得遮不住半点焦渴。这是一个被干旱笼罩的夏天,土地沉默,人心惶惶。
远处忽然扬起一片尘土,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群衣衫褴褛的灾民踉跄着涌入村庄,他们的眼睛深陷,嘴唇干裂,像是从地狱边缘爬回人间的游魂。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抢粮的来了”,刹那间,家家门户紧闭,窗板扣得噼啪作响。母亲们慌忙把孩子塞进床底,男人们攥紧锄头守在门后,连看家的狗都噤了声,伏在墙角瑟瑟发抖。
傻挑就是在这样的混乱中冲上街头的。这个智力停留在孩提时期的男人,似乎完全感受不到空气中的恐惧,反而挥舞着枯树枝在土路上奔跑嬉笑。铁头娘嘶哑的呼喊声追在后面,她的布鞋踩在滚烫的土路上,扬起细密的烟尘。紧接着铁头也冲了出来,怀里抱着啼哭不止的幼子,孩子的哭声像刀子般划破凝滞的空气。
就在这时,银子牵着妹妹从村口走来。她挎着的竹篮里装着刚挖的野菜,发梢还沾着野地的草屑。四目相对的瞬间,铁头的脚步明显滞了一下,银子的目光也掠过一丝波动。他们像两片被风吹散的树叶,擦肩而过时带起细微的气流,却谁都没有停下。那些埋藏在岁月里的情愫,在生存的重压下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封家小院里,宁绣绣正提着木桶给丹参苗浇水。怀孕七八个月的身子沉得像坠了石头,每走一步都喘得厉害。婆婆捧着粥碗追到田埂上,碗底沉着难得一见的米粒。“绣绣,喝口稠的吧。”老人哀求着,眼眶泛红。宁绣绣却摇摇头,把碗推回婆婆手中。她知道,封二昨天又去借粮了,瓦缸里的米只够熬三天的稀汤。
干旱让这片土地变得格外吝啬。封二蹲在屋檐下编草鞋,手指被茅草割出细小的血口。他望着儿媳隆起的腹部,眼神里盛满忧虑。这个曾经能养活一大家子的庄稼把式,如今连未出世的孙子都喂不饱。远处传来灾民的喧哗声,他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镰刀。
宁苏苏就是在这个时候溜进院子的。这个宁家大小姐总有着与身份不符的叛逆,她悄悄从后门钻进来,怀里揣着两块玉米饼子。“绣绣姐,快趁热吃。”她压低声音说道,眼睛警惕地瞟向院外。宁绣绣刚要推辞,胃里突然一阵抽搐,玉米的香气像钩子般拽着她的肠胃。
营养不良的阴影早已笼罩这个孕妇多时。她常年在田间劳作,孕后也未曾停歇,脸色总是泛着不健康的蜡黄。那日黄昏,当她提着半桶水从井边往回走时,小腹突然传来撕裂般的剧痛。鲜红的血顺着裤腿滴落在干裂的土地上,像一串触目惊心的梅花。
封大脚从地里回来时,看见的是瘫倒在院墙边的妻子。这个沉默寡言的汉子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抱起妻子就往屋里冲。油灯摇曳的阴影里,宁绣绣的脸白得像浸水的纸,身下的褥子渐渐洇开暗红的血花。接生婆摇着头走出房门时,封大脚一拳砸在土墙上,指节渗出殷红的血珠。
埋葬那团成型的男胎时,封大脚选在了鳖顶子山坡。那里长着棵歪脖子松树,春天时会开满野杜鹃。他用粗糙的双手刨开黄土,将那个用旧衣裳包裹的小小身躯轻轻放进去。当最后一捧土盖严实后,这个从不落泪的汉子突然扑倒在坟堆上,宽阔的肩膀剧烈颤抖着。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仿佛要延伸到世界的尽头。
封母杀了家里唯一的老母鸡。砂锅在灶上咕嘟咕嘟地响着,香气飘满了破败的院落。老人舀了最浓的汤端到媳妇床前,宁绣绣却别过脸去,眼泪无声地浸湿了枕头。“娘,我对不住封家……”她哽咽着说不下去。封母用树皮般粗糙的手抚摸着她的头发:“傻孩子,养好身子最要紧。”
婆媳俩的哭声传到院里,封二蹲在磨盘边默默抽烟。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就像他眼中最后的光亮。封大脚站在屋檐下,仰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喉结不停地滚动。梁上的燕子窝里传来雏鸟的啁啾,一声声啄痛着每个人的心。
宁苏苏带着银子闯进来时,正撞见这令人窒息的悲伤。银子手里的米袋沉甸甸的,那是她从父亲粮仓里硬要来的新米。宁苏苏还带来了红糖和鸡蛋,城里郎中开的补药方子被她攥得发热。但封大脚拦住了她们,这个倔强的庄稼汉挺直脊梁:“拿回去吧,我们封家不受嗟来之食。”他的眼睛红得吓人,声音却稳得像山里的石头:“我能让绣绣过上好日子。”
夜幕降临时,柱子媳妇悄悄从篱笆缝里塞进几个鸡蛋。宁绣绣在黑暗里睁着眼睛,手轻轻按在空瘪的小腹上。窗外传来封大脚劈柴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带着某种固执的节奏。她知道,那是丈夫在用这种方式陪伴她,就像他不会说甜言蜜语,却总在冬天先用体温焐热被窝才让她上床。
月亮升上中天时,封二坐在门槛上吹起了竹笛。呜咽的笛声像溪流般淌过院落,带着土地般的悲悯与宽容。宁绣绣终于沉沉睡去,梦里她看见一片金黄的麦田,沉甸甸的麦穗在风中摇曳。有个胖乎乎的孩子在田埂上奔跑,笑声银铃般洒满天地。
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浓重,但天牛庙村的东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封大脚磨利了锄头,封二修好了水车,连傻挑都安安静静地坐在村口槐树下。干旱还没有结束,灾民可能还会再来,生活依然艰难。但活着的人总要继续往前走,就像石缝里的草,只要根还扎在土里,就总要向着阳光生长。
宁绣绣醒来时,听见厨房传来粥饭的香气。她撑着坐起身,看见窗台上不知谁放了一束野菊花,金黄的花瓣上还带着晨露。封母端着药碗走进来,眼角虽然还带着泪痕,嘴角却含着笑:“今天日头好,娘陪你晒晒太阳。”阳光从窗棂照进来,在土炕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村子渐渐苏醒了。井轱辘的吱呀声,妇人们唤鸡的吆喝声,孩子们追逐的打闹声,这些最平凡的生活声响,此刻听来竟如此珍贵。银子站在宁家粮仓前,看着长工们搬运粮袋准备开粥棚。铁头抱着孩子从远处走过,父子俩的影子在朝阳下拉成一道完整的圆。
生命总是以最残酷的方式揭示其珍贵。那些失去的与得到的,疼痛与愈合,绝望与希望,都像土地里的根系般交织在一起。当新一天太阳完全升起时,天牛庙村的炊烟依旧袅袅,人们依旧在劳作,在相爱,在失去,在重生——就像千百年来这片土地上始终未变的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