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样的人,竟是个大俗人,连水都尝不出来。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时,收集的梅花上的雪,装满了那一鬼脸青的花瓮,一直舍不得喝,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取出来。我只喝过一次,这是第二次了。你怎么尝不出来?”
——《红楼梦》第四十一回《栊翠庵茶品梅花雪 怡红院劫遇母蝗虫》
这段话出自妙玉之口,是她对林黛玉说的。能称黛玉为“大俗人”的,妙玉是全书唯一一个。许多读者因此认为妙玉刻薄、高冷,甚至觉得她在故意针对黛玉。然而,事实真的如此吗?
如果妙玉说王熙凤或薛宝钗是“大俗人”,或许不会引起太多关注。毕竟,《红楼梦》中的许多女性角色本就兼具雅俗气质。但黛玉不同,她是“世外仙姝”,内外皆臻于纯粹之美,却被妙玉如此评价,这种反差让人印象深刻。在大多数读者眼中,黛玉并不俗气,因此妙玉的这番话显得矫情且傲慢。
曹雪芹正是通过这样的描写,凸显了妙玉的与众不同。妙玉对刘姥姥和贾母的态度差异,进一步加深了读者对她与黛玉关系的理解:妙玉对贾母恭敬有加,用最精致的茶具奉上最好的茶;而刘姥姥用过的茶杯,她却避之不及,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维持自己的高冷形象。即便是再雅致的茶具,一旦被刘姥姥触碰,似乎也变得污浊不堪。由此可见,妙玉并非嫌弃陈旧之物,而是厌恶那些她认为低于自己阶层的人。
从外表和居住环境来看,刘姥姥的阶层确实远不及妙玉。然而,妙玉在一群出身高贵的小姐面前,实则貌合神离。尽管她祖上是苏州官宦世家,但父母早逝,幼年便背井离乡,遁入空门后寄居贾府。她的童年缺乏家庭温暖,青春期又终日与青灯古佛为伴,在大观园的栊翠庵中过着看似清净实则压抑的生活。因此,妙玉的人格成长存在缺陷,她对世事的理解总带着一种高冷姿态,殊不知这不仅未能让她超脱尘世,反而使她与周围人格格不入。
在荷尔蒙与遐思最旺盛的年纪,妙玉却被禁锢在道德的高墙之内,内心难以真正平静。
相比之下,黛玉的纯粹源于她稳定的内核。无论是她对理想主义的坚守,还是与宝玉的真挚情感,黛玉的内心始终坚定。她看似柔弱清高,实则内心强大。黛玉的高冷形象非常稳定,她不会因外界的评价而动摇,也不会对刘姥姥这类非本阶层的人产生异样看法。因为她根本不需要通过外界的反馈来证明自己,她是真正自信且内心丰盈的。
然而,妙玉并非如此。她的高冷形象,尤其是对刘姥姥的厌恶,更像是她保护内心敏感与脆弱的外壳。剥开这层外壳,才能看到妙玉内心的隐忧。从人格尊严的角度来看,妙玉属于典型的高自尊人格,她对外界的反馈极为敏感,稍有不慎便会陷入胡思乱想。内核的不稳定与无法消除的自卑,外化为刻薄的言语。可以说,这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却未必能真正保护她。尊严是自己赋予的,即便外界如何打压,只要精神内核足够强大,便不会轻易痛苦。妙玉的内心敏感、纠结、挣扎,而黛玉的状态则要好得多。
将自己看得高人一等,哪怕只是在精神上,实际上是在默认人与人之间的不平等。在妙玉的眼中,有些人天生就该吃苦,即便下层人偶尔进入上流社会,也只会丑态百出。正是基于这种心理,妙玉才会故意称黛玉为“大俗人”,以此彰显自己的高雅。也正是出于这种观念,妙玉对贾母和刘姥姥的态度才会如此截然不同。
在这背后,妙玉的内心还存在明显的自我圣化倾向。承认自己是个俗人、普通人,其实并不丢人,反而能以更健康的心态面对现实。值得一提的是,贾宝玉在这方面则豁达得多。他完全没有阶层观念,对刘姥姥和出身低微的丫鬟毫无偏见,因此能以真情对待每个人,这是真正的博爱。
尽管妙玉对宝玉有一种说不清的暧昧,但她的内心世界与宝玉相差甚远。在妙玉的世界观中,她自视高人一等,且因成长过程中受佛教等因素影响,内心容易形成对崇高感与宏大叙事的认可。即便现实是庸俗的、惨淡的、无聊的,妙玉也会与她眼中的世俗自觉隔离。
自我圣化与高度敏感的自尊心,让妙玉的高冷姿态显得偏执。《红楼梦》中的判词和曲子对妙玉的命运定位也是如此:“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她终究未能挣脱世俗的羁绊,最终被那些她最看不上的东西吞噬。“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令人唏嘘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