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水狗

电影《落水狗》(Reservoir Dogs)的开头似乎平凡无奇,以几台摄影机的水平横摇运动从左到右展示了人物的相对位置,保持着胸口高度的观察。一群穿着黑衣的人在美国市郊的一家餐馆里吃早餐,导演本人也混迹其中,显得并不引人注意,似乎只是一个不重要的配角。他们谈论着玛丹娜十年前发布的金曲《宛如处女》(Like a Virgin),试图探讨什么样的性经验会让人感觉像处女一样。在这段对话中,塔伦提诺的角色滔滔不绝、毫不间断地解释着这个“饥渴”的女人内心世界:她可能经验丰富,曾与众多高手纠缠,但某一天她遇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人,一个天外之人,让她的身体感觉像第一次一样。在这个独白般的对话之间,穿插着其他角色的闲聊;几乎无缝的剪辑让人目不暇给,很难立刻辨认出各个角色的特点以及他们之间的联系。

换句话说,导演本人的角色窃取了其他人的风采,将观众的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身上,这可能预示着他将在影片中扮演重要角色。然而,实际上,在这一幕之后,他的出场机会几乎可以说是减少了,几乎完全消失。而《宛如处女》这首歌,也很难让人不联想到这是塔伦提诺自己的“处女作”,也许他想隐射的其实是自己在电影制作方面的经验,让自己感到既痛苦又愉悦?更重要的是,整个对话片段向观众展示了这个特定的黑帮世界中独有的二元对立价值观:男性特质、阳刚、暴力、直白对立于女性特质、阴柔、被动、伪装。厌女情节实际上只是强调了雄性气质的不安和脆弱。

观众可能会因为这种过分直率、毫不掩饰和做作的表演方式感到震惊、新奇或尴尬。但这些开头隐约的线索已经构建了塔伦提诺电影美学的初生特质:寻常但充满歧视的对话与对白,高潮与日常生活的对立,通过流行音乐唤起的乡愁和熟悉感,扁平的人物与突然的暴力,多个角色之间的冲突和对峙。他正是通过这些偏离传统叙事轨迹的元素来解构,甚至扩展了电影类型的边界。《落水狗》既不是典型的黑帮片,也不是抢劫片,但这些类型的要素深深渗透到了剧情中,通过角色的内心挣扎,融入了影片的情感氛围中。

有趣的是,《落水狗》这个电影的英文片名实际上与中文片名没有直接关联,中国和香港通用的译名都是《落水狗》。而塔伦提诺本人则表示,片名来源于他在录影带店工作时的一则趣事:当他向顾客推荐路易斯·马勒(Louis Malle)的电影《再见童年》(Au revoir les enfants,1987)时,顾客只是说:“我才不要看什么‘落水狗’”(Reservoir Dogs,顾客误以为《再见童年》的法语发音是这样)。这一系列巧合和偶然构成了《落水狗》的独特结构,或许,我们应该从最奇特的特点开始讨论:这是一部没有抢劫场面的抢劫片。

这个关键场景的消失:类型元素的解构

在历史上,抢劫片作为一种类型可以追溯到20世纪40年代和50年代的黑色电影,其中最著名的作品包括菲尔·卡尔森(Phil Karlson)执导的《边城蒙面侠》(Kansas City Confidential,1952)和《费尼克斯城的故事》(The Phenix City Story,1955)。这些电影通过简洁而精确的镜头展示了抢劫银行的各个步骤,配以紧凑的剪辑步调,将观众引入行动中。精心策划的场面安排不仅让观众目不暇接,同时也树立了这些人物作为“专业抢匪”的形象。而《瞒天过海》(Ocean's Eleven,2001)系列则是这种类型的现代变奏。抢劫的关键现场要么是作为影片开头的一部分,奠定整个故事的基调和后续发展,要么是影片的高潮,伴随着巧妙的转折和令人意外的惊喜,让观众信服。

在《落水狗》中,塔伦提诺将最重要的抢劫场面留在了幕外,同时将原本应该是详细计划的过程压缩成了一个似乎无关紧要的早餐聚会。角色讨论的不是行动的细节,而是歌曲《宛如处女》,好像在大事发生之前最重要的是放松心情,同时也预示了行动可能失败的可能性(“这次任务难度太大,我们能成功吗?”)。另一方面,是的,抢劫确实发生在电影的开头,但观众只能通过角色的回忆片段猜测珠宝店内到底发生了什么,即使在这些回忆中,观众也没有机会看到珠宝店的情景,验证金发先生是否像其他人说的那样热衷于无意义的杀戮。开头的字幕之后,场景切换到了白先生被枪击的情景,他躺在后座上流血不止;白先生驾驶着抢来的车前往会合地点,同时安慰着受伤的同伴。鲜血、尖叫和混乱代替了抢劫片中明确的目标和简洁的手段。

简而言之,《落水狗》玩弄了一系列类型元素的替代和替换。完整的剧情发展轴线被削减,传统抢劫片中的高潮和美学变得如此模糊,以至于无法明确的目标。抢劫再也不是伴随着行动而必要的手段,或者是点缀高潮的感官刺激,而是具有自己微妙和隐晦目标的行为,随着欲望的逻辑而游走,随时可能成为剧情的分岔点(这也是对于塔伦提诺美学的批评之一:如果暴力没有紧密的剧情支撑,观众和评论者该如何解释它在电影中的张扬和美学呈现?人们对于暴力可能没有意义的担忧也随之而来)。从剧情空间的转变来看,空旷的仓库取代了消失的珠宝店。然而,从美学角度来看,塔伦提诺为什么要将这群人物放在这个空旷的场地中呢?

虚无的剧场

在白先生驾车抵达会合地点后,真正的戏剧开始了,观众也才真正明白开头餐馆的对话实际上是导演设下的陷阱:八个角色中只有四个是主要角色,其他人只是垂钓的诱饵。塔伦提诺使用了许多戏剧式的对话和独白来描述四个角色之间的较量:白先生、橘先生、粉红先生、金发先生。这些抽象的名字就像他们几乎没有背景一样,给人一种难以捉摸的感觉,好像这些角色漂浮在没有历史的叙述中,只有彼此之间的相对位置。在巨大的空间中,这几个角色争论着为什么珠宝店会遭到警察伏击,以及到底谁是内鬼。

这种呈现方式让人想起了戏剧,因为观众和角色一样都似乎被逼到了绝境,只能在这个仓库中目睹情节的发展。艺术史学家埃尔温·帕诺夫斯基(Erwin Panofsky)曾在他的文章《电影的风格与媒介》中提到电影媒介的特殊性,其中包括“时间的空间化”和“空间的时间化”。塔伦提诺通过自己的特殊风格将这两者稍微分开,将空间变成了展示人物情感紧张关系的戏剧场地,而闪回则成为赋予事件因果关系的剧情手法。白先生、金发先生和橘先生的三段字幕成为分界。当人物的对话已经无法继续下去时,电影会插入回忆,随着焦虑、不安和危机感逐渐在仓库中蔓延,回忆也变得越来越长,好像给观众一些喘息的空间。

电影最终的悲伤结局或许为这部电影提供了最好的注脚:金发先生在酷刑之后被白先生射杀,同时白先生也被枪杀。而粉红先生早早地带着钻石逃走,没有留下任何交代。在短短的100分钟内,在抽象的舞台上,几个男人,在当下,在当下,探讨了他们的存在焦虑、对他人的怀疑和质疑,而其他人,无一例外地,总是令人失望,甚至绝望。

值得注意的是,电影中的暴力行为也许超越了简单的情感张力的展现。塔伦提诺在他的电影中经常使用暴力作为一种表达和探讨的工具,而不仅仅是为了刺激感官。他倾向于将这种暴力与角色的欲望、道德和人性的复杂性联系在一起,使观众不得不重新思考这种行为的含义和影响。在这方面,塔伦提诺的电影常常引发了观众的深思和争议。

总之,《落水狗》通过独特的叙事手法和对类型元素的重新构想,呈现了一种与传统抢劫片不同的电影体验。它将观众引入了一个虚拟的剧场,让他们参与到人物之间的紧张互动中,同时挑战了传统电影的叙事规则和道德观念。这种电影美学的创新和反叛性使得《落水狗》成为了一部备受争议但令人难以忘怀的经典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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