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 年,我第二次只身赴港参加香港艺术节,为了看当代崑剧《春江花月夜》。从香港文化中心走出来,漫步在尖东港边时,月色如水,我在想是什么样的动力把我从台湾推到香港?多多少少有因为研究工作的缘故,翌日下午,我去逛了油麻地的黑胶唱片行。走进髒髒旧旧的地下室,映入眼帘的是琳瑯满目的八〇年代港星唱片。谭咏麟、张国荣、张学友的唱片柜位早已空去,转头一问店长还有剩否?只闻远方传来粗犷的声音:「冇了!」我在店铺踅了一阵子,有一张黑色封底的唱片静静躺在角落,封面是一名穿着紫色晚礼服的女子,坚毅而妖冶的眼神似要看出你内心的慾望。
那是我第一次拾获梅艳芳的《坏女孩》。带着这张唱片过海时,我想起了昨晚问自己的问题,而顿悟自己是一名被香港流行文化召唤的信徒。做为九〇的「后梅迷」,我无缘躬逢香港流行文化的黄金年代,但「梅艳芳 Anita」这个名字早已不陌生。我也才惊觉,年轻时的我拿着随身 CD 听郑秀文、陈慧琳,在多年后竟走回了八〇香港的怀抱,虔诚地迎接那美好的香港流行文化。
属于我们的香港记忆:鱼蛋舖前的国语歌、粤语歌、英文歌与日文歌
2021 年,梁乐民执导的《梅艳芳》终于问世,电影在中港台三地引起轩然大波,很多人走出戏院都被那「极为亲切」的香港地景与人事情怀深深打动。这一切当然要归功于电影团队的劳苦功高,大量搜集了六〇、八〇年代的旧照片,并实地考察那些早已消逝的「荔园」、「妙丽」、「利舞台」,最后以 CG 特效复刻了香港街景。电影里,梅艳芳、梅爱芳姐妹携手在灯火大街上奔跑时,有多少人的内心高呼着:「那就是我记忆中的弥敦道与佐敦道。」
「情怀」是《梅艳芳》电影最为动人的关键所在,除了极为精细的复刻考究功夫之外,梁乐民导演非常有意识地抓住了流行文化的符码,使得「香港」成为了电影的第二位主角。故事一开始的时间是 1968 年,幼时的梅艳芳姐妹穿梭在歌厅前后,粤剧伶人一边化妆一边打牌,「艺界人生」的主题隐然浮现。梅艳芳与姊姊在后台切蛋糕,前台粤剧伶人的身影在屏幕上晃呀晃。一个舞台,乘载了两个世代的流行香港,有谁留意到梅艳芳竟是未来世代的闪耀巨星?
有。那个人就是郑少秋。
他哄骗梅艳芳签约不成,转头登台唱着日本歌曲,听得梅艳芳痴痴如醉,直言「郑少秋哥哥好厉害,连日本话都会说。」梅艳芳一字一句啃下日语,时间来到 1982 年,王丹妮饰演的成年梅艳芳粉墨登场,唱的也是日文歌。当她声带长茧时,她偶然听见了当年郑少秋唱的那首日文歌,决心在时代人流中逆势而上。
郑少秋的出现绝非偶然,他所乘载的是一整个东洋日本流行文化,而那是港英社会中除了香港本地的、台湾的、另一个重要的流行文化命脉。1980 年代,梅艳芳、张国荣等人的崛起,不仅仅是因为歌曲和形象的「离经叛道」与时代共鸣,更是因为唱片产製、偶像塑造、艺人行销等商业观念取经日本的关係。电影里,梅艳芳来到人蛇杂处的歌厅中作秀,一曲诠释「粤语、国语、日语」三种版本,不仅显示出梅艳芳承袭了六〇以降的日本流行文化影响力,更再次明示着「香港流行文化」本身就是一张複杂的面孔。
重探梅艳芳:香港女儿的坚毅精神
随着《梅艳芳》电影上映,相关评论也逐渐出现。许多人非议着传记电影的流水帐叙事,使得王丹妮的角色心路历程转折过硬,与其他角色的关係也分说不明。特别是感情戏的部分,在 KTV 掌掴事件后,梅艳芳与阿 Ben(林国斌)走避泰国,最后两人分手,故事并无细数他们的情感曲折过程。我们只能发现梅艳芳在人生低潮时沈迷药物,某天终于发现不能再这样下去,顿悟人生的重责是重返艺界追逐名利之外的价值。因此,她放下阿 Ben 而追求理想,阿 Ben 的那份拥抱实为祝福。
没错,阿 Ben 被架空了。我很同意陈志华的评论:「如果有感动,也只是因为梅艳芳本人,以及那个不复存在的香港,而不是这部电影。」梁乐民导演很刻意用这样的叙事方式,电影一开场,王丹妮身着一袭婚纱对 Eddie 说:「我捨不得」。对梅姑稍有感情的观众皆知这场戏就是 2003 年梅姑的告别演唱会,王丹妮那句:「我捨不得」何尝不是我们对梅姑的思念?王丹妮说出了所有世代粉丝的心声,剎那间,梅姑本人的身影便从虚幻时空中走到观众面前,在光影声色中陪伴着众人。1982 年梅艳芳以《风的季节》拿下第一届亚洲新秀大赏,电影里香港街头的电视机竟播映着梅艳芳本人真实演出的片段,那是我们第一次在戏里看到真正的梅艳芳。从叙事角度来说,梁乐民选择此刻让真实的梅艳芳现身,是从 Artist Career 的立场着手切入叙事。接下来每一段虚实交叠,以至于最后那场告别演唱会,王丹妮/梅艳芳的相互指涉、辩证,其实是让我们不断思考「What is Anita?」。
「梅艳芳究竟留下什么给我们?」才是电影核心叩关的命题。很多人批评《梅艳芳》删去了现实中梅姑声援八九民运的片段,也删去了何韵诗出现在梅姑生命中的事实。在现今局势下,为何不好说?你我皆知,那么于我而言,说了什么才是重点。电影中,Eddie 幽幽问起梅艳芳是否要入籍加拿大?他说,很多人都离开了香港。九七大限将至,梅艳芳做出如下决定:「香港是我家,只要这个地方还需要我梅艳芳,我绝对义不容辞。」
历史的既视感竟如此强烈!《梅艳芳》中缺席的民主歌声献中华、幽微的九七大限焦虑、或者是 2003 年的抗 SARS 战役,这些都是港人一路走来的历史岁月,而成为了巨大的电影符码(存在/不存在皆是)影射着遭遇政治巨变、新冠疫情冲击的现时香港。梅艳芳一句:「我会待在香港」抚慰了多少现今港人的心灵?
我很喜欢李展鹏在《梦伴此城:梅艳芳与香港流行文化》书中写道:「八、九十年代的黄金岁月彷彿已成了今日香港人不断缅怀的一个美梦。过去十多年,香港问题越多,香港人就越怀旧。」迈入 2022 年开春之际,《梅艳芳》电影声势未减,上映两个多月开出港币 6,170 万票房,抡元 2021 年度香港电影票房冠军!王丹妮与梁乐民走进戏院四处谢票,甚有一家三代同堂观影,感谢王丹妮演绎的《梅艳芳》。
香港已经很久没有这种全城轰动的现象了。电影触动了现时香港的集体情怀,容我用展鹏的话语作结:「『梅艳芳』选择在 2021 年回来,是要鼓励此刻的香港人。」
全文剧照来源:官方脸书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