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笼罩着鲁南平原上的费家庄。村口那棵老槐树的枝叶在风中沙沙作响,仿佛在诉说着这片土地上绵延不绝的悲欢。费文典踏着月光走在乡间小路上,身后跟着两个年轻教师,他们的脚步声惊起了几声犬吠。这个曾经的书生,如今皮肤黝黑,目光如炬,唯有那副金丝眼镜还残留着几分昔日的文气。
三年前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至今仍刻在他的记忆里。宁绣绣被土匪掳走时撕裂的衣袖碎片,还藏在他书箱的夹层中。而如今站在他面前的宁苏苏,穿着绣花夹袄,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眼角却已爬上了细密的纹路。她替他接过行李时,手指不经意地擦过他的手背,冰凉如铁。
费家大院里,费左氏正指挥着长工收拾粮仓。听说儿子归来,她急急从田埂上往回赶,裙裾沾满了泥点。见到费文典的瞬间,她枯瘦的手颤抖着抚上他的面颊:“典儿,你瘦了。”厨房里飘出小米粥的香气,灶台上蒸着榆钱窝头,这一切都像是从未改变过的旧时光。
然而院墙之外的世界早已天翻地覆。1932年的东北沦陷像一道惊雷,震醒了沉睡的乡村。蝗灾过后又是大旱,龟裂的土地上散落着饿殍,费文典站在完小的讲台上,看着下面那些面黄肌瘦的孩童,粉笔在掌心掐出深深的印痕。
深夜的祠堂里,煤油灯将人影拉得悠长。铁头带着十几个农会兄弟蹲在门槛上,封大脚吧嗒着旱烟,烟雾缭绕中听得见粗重的呼吸声。费文典解开长衫的扣子,露出里面鲜红的袖章:“地主家的粮仓堆得流油,而我们的孩子正在吃观音土。”小贾把传单一张张发下去,新明则守在门口望风,夜枭的叫声在屋脊上回荡。
宁苏苏端着姜茶进来时,正好看见费文典挥舞手臂的样子。他的眼镜片上跳动着火光,整个人像一柄出鞘的利剑。她默默退到阴影里,想起三年前被迫穿上嫁衣的那个雨夜,花轿摇摇晃晃地抬进费家时,这个男子连交杯酒都不愿与她喝。
散会后,费文典在磨坊边追上她。秋风卷起打谷场上的草屑,远处传来守夜人的梆子声。“苏苏,”他第一次这样唤她,“如今时局动荡,我随时可能掉脑袋。”他的话语在寒夜里凝成白雾,“你该寻个安稳去处。”
宁苏苏攥紧了围裙里的剪刀——这是她三年来每晚枕下的防身之物。她忽然笑了:“二哥觉得,这世上还有比费家更安稳的牢笼吗?”月光照见她腕上的疤痕,那是去年除夕夜费左氏逼她吞金时挣扎留下的。
暴动前夜,费文典在祠堂改写《土地法大纲》。宁苏苏端着针线筐坐在门槛上,一针一线地替他缝补长衫。烛火将她低垂的睫毛映在墙上,像停歇的蝶翼。“记得绣绣姐最爱唱那支《茉莉花》。”她突然开口,针尖在布料上游走,“她被掳走那日,还说要教我绣并蒂莲。”
费文典的毛笔顿在纸上,墨迹洇开一团。他看见宁苏苏从怀里掏出个荷包,上面歪歪扭扭绣着几瓣莲花:“我学了三年,终究不如她绣得好。”荷包里装着干枯的茉莉花瓣,一抖落就散出陈年的香。
开仓放粮那日,晒谷场上人声鼎沸。铁头抡起斧头劈开粮仓铜锁时,孩子们捧着陶罐在人群中穿梭。费文典站在石碾上演讲,宁苏苏挤在人群里,看见有个瘦小的姑娘险些被挤倒,她伸手扶住时,发现那孩子腕上系着宁绣绣编的五彩绳。
变故发生在黄昏时分。宁可金的保安团举着火把冲进村庄,子弹打穿了谷垛。新明老师扑倒一个孩子时背上绽开血花,小贾的眼镜碎在碾盘上。费文典被人群推搡着退到祠堂后门,却看见宁苏苏提着煤油灯站在地窖口:“快下去!”
地窖里堆着过冬的萝卜,霉味混着土腥气扑面而来。黑暗中听得见彼此急促的呼吸,宁苏苏的手按在他渗血的胳膊上。“你何必……”费文典的话被她的动作打断——她撕下内襟替他包扎,冰凉的指尖触到他滚烫的皮肤。
“娘说过,费家的媳妇可以守寡,但不能不贞。”她的声音在地窖里显得格外清晰,“你若是死了,我替你收尸;你若是活着,我等你回来休我。”
枪声渐远时,他们爬出地窖。打谷场上散落着踩掉的布鞋,血迹在月光下泛着暗光。费文典望着祠堂方向突然狂奔而去,宁苏苏提着裙角跟在后面,看见他跪在新明的尸体前,把破碎的眼镜片一点点拼凑起来。
临行那日清晨,雾锁重楼。费文典将一纸休书压在妆台下,转身时听见衣箱开合的声响。宁苏苏将他那件补好的长衫叠进行囊,又塞进两双千层底布鞋。“革命成功那天,”她替他理正衣领,“记得给绣绣姐坟头带束花。”
骡车驶过村口老槐树时,费文典回头望去。宁苏苏依然站在门楼下,身形渐渐融进晨雾里,像一尊蒙尘的瓷像。车辙碾过干裂的土地,怀里的休书沙沙作响,他忽然想起始终没告诉她——那荷包上的莲花,其实比绣绣绣的还要好。
很多年后,当费文典走在延安的黄土高坡上,总会想起那个雾霭沉沉的早晨。他最终没能给任何人坟头献花,宁绣绣永远留在了土匪窝,而宁苏苏在1942年饥荒中带领妇救会进山挖野菜时,遭遇了山体滑坡。
据清理遗物的同志说,她贴身口袋里装着两样东西:一枚褪色的红袖章,还有张被摩挲得发毛的休书。休书背面用针尖刻着一行小字:“等革命成功,回家补交杯酒。”——那夜地窖黑暗中,他曾在她掌心写下的承诺。
乱世中的男女,就像狂风中两粒飘摇的种子,来不及相拥就要各奔前程。他们之间或许从未有过花前月下的爱情,却在血色苍茫间,用沉默的坚守写成了一部无关风月的传奇。当费文典站在天安门城楼下听见礼炮轰鸣时,忽然觉得有人往他手心塞了颗微凉的枣子——那是宁苏苏在他离家那天,悄悄放进行囊的送别礼。
枣核早已干枯,他却仿佛又看见那个穿绣花夹袄的女子,站在费家的门楼下,目光穿过重重山峦,望向了他最终抵达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