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队》:汤德远为何迟迟不肯归队?

2025-09-04 08:15:48

山风呼啸着穿过林间,带着刺骨的寒意。汤德远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时,一股混杂着草药与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昏暗的土屋内,母亲正摸索着擦拭桌沿,她的眼睛空洞地望着虚空,手指颤抖着避开桌上的陶碗。而角落里那张破旧的床榻上,父亲蜷缩着身子,发出一阵阵压抑的呻吟。那一刻,汤德远只觉得脚下的土地仿佛骤然崩塌。

数月前的逃亡仍如噩梦般萦绕心头。劳工营的铁丝网外,他与福庆曾借着夜色低声谋划。油库爆炸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肖铁林的车在烟尘中疾驰而来。然而命运的转折往往发生在一瞬间——后脑的重击、模糊的视线、最后映入眼帘的是福庆奋力挣扎的身影。当他再次醒来时,只听见风声呼啸着掠过荒原,而那个曾与他同吃一锅饭的兄弟,早已消失在熊熊烈火之中。

母亲的指尖抚过他的面颊,那双曾经映着星光的眼睛如今只剩灰蒙蒙的阴翳。“远儿,灶台边上的瓦罐里还有些米……”她的声音轻得像是怕惊动什么,每个字都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父亲在床榻上猛地咳嗽起来,断断续续叙述着那个飘雪的清晨:黑熊的嘶吼如何震落松枝上的积雪,獠牙如何撕裂皮肉,而他在血泊中爬行了整整三里地方才得救。

黎明时分,汤德远扛着生锈的斧头上山砍柴。林间的雾气缠绕着他的裤脚,每一声斧头劈砍木头的声响都在山谷里激起悠长的回音。他机械地重复着动作,任由木屑溅落在皴裂的手背上。那些与福庆在军营里立下的誓言,此刻就像这些四散的木屑,风一吹便再也寻不见踪迹。

正当他收拾行装准备进城投奔肖铁林时,院门外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鲁长山带着满身风尘立在栅栏外,帽檐下的眼睛依然锐利如鹰。汤德远闪身躲进里屋,透过门板的缝隙看见父亲佝偻着背脊,用近乎哀求的语气反复强调:“咱们德远是做买卖的,早就不掺和那些打打杀杀的事了。”母亲颤巍巍端出的那碗小米粥,蒸腾的热气模糊了鲁长山黝黑的面容。

瓷碗与木桌碰撞的轻响过后,院子里重归寂静。汤德远从里屋踱出时,看见父亲正望着栅栏外出神,苍老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方才客人用过的碗沿。那碗底残留的粥渍尚未干涸,就像某些无法轻易抹去的过往。

进城的土路上,驴车扬起的灰尘在夕阳下泛着金红。面摊的老板熟练地捞起锅里的宽面,葱花在滚汤里打着旋儿。汤德远刚举起筷子,忽然瞥见那个熟悉的身影正从长街尽头走来。他迅速掏钱让老板给后来的客人添碗面,自己则隐身在晾晒的床单之后。鲁长山蹲在路牙石上吃得满头大汗,冻裂的手捧着海碗,呼出的白气与面汤的热雾交融在一起。远处山峦的轮廓渐渐模糊在暮色中,就像某些注定要走向不同方向的人生。

夜幕低垂时,汤德远站在肖铁林安排的厢房里,推开木窗望向北方。寒星点缀着墨色天幕,仿佛无数双注视着的眼睛。他想起福庆最后那个带着笑意的眼神,想起母亲摸黑缝补衣裳时被针扎破的手指,想起父亲瘫痪后依然坚持自己吃饭时颤抖的胳膊。瓷枕冷得像冰,他在榻上翻来覆去,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

元宝镇的集市总是喧闹得令人头晕目眩。贩夫走卒的吆喝声、牲畜的嘶鸣声、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轱辘声交织成混沌的乐章。汤德远在布庄门口驻足,看着伙计将一匹靛蓝棉布展开在柜台上。那颜色让他想起抗联制服上的染料,想起那些趴在雪地里埋伏的清晨,冻僵的手指紧握着枪杆,呵出的白气在睫毛上结成的霜花。

肖铁林安排的差事轻松得令人不安。每日只需清点库房物资,记录往来车辆。但每当午夜梦回,油库爆炸的轰鸣总会准时在耳边炸响。有时他会突然从床榻上坐起,仿佛听见福庆在远处呼唤他的名字。月光从窗棂缝隙漏进来,在地面投下栅栏似的阴影。

正月十五那天,城里办起了灯会。汤德远提着兔儿灯走过猜谜擂台时,听见几个老汉正在议论北边的战事。他们说到有个独眼军官带着小队人马,端了日军三个物资中转站。灯笼里的烛火突然爆了个灯花,烫得他猛然松手。纸扎的兔儿灯歪倒在雪地里,火苗倏地窜起来,很快烧成一团焦黑的残骸。

春雪消融的傍晚,汤德远在码头监工卸货时,听见两个扛包的工人躲在货堆后低声交谈。他们说山林里的队伍缺医少药,说有个姓鲁的参谋带着冻伤的弟兄们硬是走出了老林子。江风卷着冰碴扑面而来,他握紧记账的毛笔,墨汁在纸笺上晕开大团的污迹。

清明那天,汤德远告假回乡。母亲的视力似乎更差了,竟将他带来的桂花糕错认成供品,非要先摆在祖宗牌位前。父亲倒是能靠着被褥坐起身来,但每说几句话就要喘上好一阵。夜深人静时,汤德远独自蹲在院门口烧纸钱。跳跃的火光中,他忽然看见福庆常戴的那顶破毡帽在墙角晃动,走近才发觉是风卷起了晾晒的麻袋。

返回城里的客船逆流而上,汤德远倚在船舷边望着两岸青山。艄公突然指着北岸某处低声说,上月那里发生过激烈交火,现在芦苇丛里还能找到弹壳。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新绿的芦苇在春风中起伏如浪,几只白鹭扑棱着翅膀掠过水面,仿佛那些从未真正离开的灵魂。

立夏前夜,肖铁林突然召他饮酒。三巡过后,这位总是笑面迎人的长官忽然摔了酒杯,破口大骂北边的“匪患”搅得他寝食难安。汤德远垂着头给上司斟酒,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重重敲在耳膜上。窗外雷声隆隆,暴雨冲刷着琉璃瓦,屋檐下水帘如瀑。那一刻他忽然清楚地意识到,有些选择就像这夏季的暴雨,终究避无可避。

次日清晨,汤德远托人往家里捎了半袋粳米和两贴膏药。自己则朝着与军营相反的方向走出城门。郊外的油菜花开得正盛,金黄的花浪一直蔓延到天边。他走进田埂深处,忽然从怀里取出那本始终贴身收藏的士兵证。塑封的证件边缘已经磨损发白,照片上的年轻人目光灼灼地望着远方。打火石迸出的火星落在纸页上,很快腾起橘色的火焰。灰烬被风吹起,混入漫天飞舞的油菜花粉之中。

当夕阳最后一道余晖掠过山脊时,汤德远正站在三岔路口的老槐树下。往左是回城的路,往右通向更深的山林。他蹲下身系紧鞋带,指尖触到怀裡冰凉的金属物事——那是福庆当年用弹壳给他打磨的哨子。北风吹过荒草,发出类似呜咽的声响。远处传来野狼的嚎叫,一声接着一声,像是催促,又像是召唤。他最终选择踏上中间那条被荒草半掩的小径,身影渐渐融入苍茫暮色。林涛声从四面八方涌来,仿佛千万个声音在黑暗中整齐划一地呼喊:归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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