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渠州城外的山道上缓缓行来两人。女子红衣猎猎,步履间隐有金石之声;男子青衫素淡,眉目间却凝着一重深雪。他们是梅逐雨与武祯,此来为寻一位传说中能医百病的山中神医。风过林梢,带来远处隐约的药草香气,又仿佛夹杂着几声极轻的叹息。
山径尽头现出一座古朴院落,门楣上悬着一块木匾,上书“祝馀药园”四字。园中草木葳蕤,却透着一股异样的沉寂。一个药童模样的少年躬身相迎,引二人步入正厅。厅内已候着三位访客:锦衣富商搓着手踱步,鹤发老者闭目捻须,一名女子则以扇掩面,指尖微微发颤。角落处坐着个青衫落拓的年轻郎君,正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案上灯花。
富商率先开口,道自己家财万贯却膝下荒凉,只求一剂得子良方;老者叹说虽官至四品,仍恐寿数不永,愿以半数家财换长生之术;女子泣诉容颜平庸受尽冷眼,但求得改换容貌。唯有那青衫郎君始终沉默,仿佛世间悲喜皆与他无关。
药童掀帘请富商入内室。不过半盏茶工夫,富商捧着白玉药瓶喜滋滋而出,连连朝帘后作揖。接着老者佝偻着腰进去,出来时虽咳喘不止,脸上却泛着异样的红光。那女子再现身时已戴起帷帽,白纱下传出痴痴笑语:“我如今可是天下最美的人了……”武祯与梅逐雨对视一眼,俱在对方眼中看到疑云。
轮到武祯时,梅逐雨轻轻按住她的手腕。帘后传来沙哑问诊声,武祯答得谨慎,却忽觉那声音似曾相识。她猛地掀帘——檀木椅上端坐的竟是个扎着银针的稻草人!四壁砖墙轰然合拢,将退路封得密不透风。
外间梅逐雨指尖骤冷。青衫郎君忽然轻笑:“尊夫人所患恐怕不是寻常病症吧?”檐下风灯摇曳,照见那人眼底一抹幽碧之色。梅逐雨拂袖震开案上茶盏:“幻术迷阵,阁下究竟是何人?”
此时困在内室的武祯触到墙角暗格,跌出一册泛黄医案。墨迹斑驳间可见“丙子年三月初七,救坠崖樵夫,未取分文”、“戊寅年大疫,施药三百剂”等记录,最后几页却满是狂乱字迹:“为何诬我药中有毒?”“行善反遭恶报!”纸页末端浸着深褐色的干涸血迹。
院中梅逐雨已破开幻阵,但见满园药草皆化作灰烬,唯剩一株银叶仙草在月光下流转光华。青衫郎君身形渐淡,声音却清晰传来:“世人总说草木无心,可知草木一旦寒心,比铁石更冷?”
原这祝馀仙草本是灵山异卉,得前任猫公点化修成人形。主人离去时曾言必归,仙草便岁岁守在药园等候。百年间它无偿救治世人,却屡遭诬陷:治好的富商反告它用药诡谲,救活的官吏诬它索要贿赂,甚至有无赖故意服毒再来求医,讹诈不成便砸了药园。最痛心的是那年瘟疫,它连施三个月药汤,疫情消退后竟有人告它散布疫病谋利。
“他们拆了药庐那日,我看着满地碾碎的祝馀草,忽然明白了。”仙草幻影在月光下苦笑,“人心贪欲譬如野火,善意只会助长火势。不如明码标价——求子者散尽家财,求寿者病痛缠身,求貌者目不能视,这才公平不是?”
内室忽然迸射金芒,武祯额间浮现猫形印记,猫公之力震得砖石簌簌掉落。仙草妖骤然变色:“这力量是……”梅逐雨扶住昏厥的武祯,沉声道:“前任猫公殒身时,将半数修为渡给了她。”
满园寂静。仙草妖抚上心口喃喃:“原来主人没有弃我……”它望着武祯苍白的脸,忽然化作点点银光:“她这不是病,是妖劫将至。拿我的原身去罢——就当还给故主最后一分心意。”
晨光熹微时,梅逐雨抱着武祯走出荒园。怀中人衣襟里揣着一株银叶仙草,叶缘坠露如泪。十里外渠州城渐渐苏醒,赌坊呼卢喝雉声、酒楼琵琶声、更夫敲梆声交织成一片滚滚红尘。无人知晓山中有株仙草用千年修行证得:世间最难的并非济世,而是在看清人心险恶后,依然选择留下一点善意的星火。
三百里外长安城中,茶肆说书人正拍醒木:“且说那医仙祝馀,本是昆仑山上聚日月精华的灵草。若遇心诚之人,一片叶子能活死人肉白骨;若遇贪戾之徒,茎脉汁液便成穿肠毒药……”满座听众嗑着瓜子叫好,谁也没看见窗外掠过一道猫影,额间金印如旭日初升。
草木精怪往往要修行千年才能化形,而学会分辨人心善恶,或许还要再修千年。祝馀仙草最终选择在妖劫来临前散尽修为,不是为证大道,只是忽然懂了当年主人为何宁遭天谴也要守护这座城池——世间凉薄如冰,却总有人愿以体温去暖一捧雪。
武祯在马车中醒来时,发现掌心攥着一片银叶,叶脉间流光宛转。梅逐雨轻轻握住她的手,车帘外正是华灯初上的长安。百万人家屋檐连绵到天际,如同一片望不到边的厚重尘世。而尘世之珍贵,恰在于它永远需要有人在一片荒芜中,种下第一株祝馀草。